撰稿:杜家驥
[摘 要] 本文先對滿族家譜作簡單分類,進而從以下幾方面說明其史料價值:譜單及譜書的世系;人物傳記及族人事跡的其他記載;滿族女性資料及婚姻內容;對滿族特殊習俗的某些反映;滿族祭祀;宗規家訓;家族淵源及流遷、駐防調動與旗人分布;對滿漢關系、滿漢民族融合等方面的反映。最后,從家譜的隱惡揚善、妄攀圣賢、某些內容記述的不準確,說明在利用滿族家譜時的注意事項。
清代滿族家譜① 本文所說的滿族家譜,以八旗滿洲之家譜為主,同時也兼及八旗蒙古、八旗漢軍家譜。關于清朝時期“滿族”的民族稱謂,滿洲旗以外其他旗人是否也算滿族等問題,此處不作論述,詳見拙文《清代滿族與八旗的關系及民族融合問題》,載《社會科學戰線》2016年6期。又,本文介紹的清代滿族家譜資料,著重取自清朝時期所修之譜,也利用清時期纂修、民國時又續修而移錄的清朝時的資料。另外,民國時纂修的譜書中編入的清朝時的資料,為了佐證某些問題,也酌情引用。之多,在少數民族家譜中可謂一枝獨秀,這是研究作為少數民族——滿族歷史的具有獨特價值的寶貴資料。
從現在見到的滿族家譜的數量來看,東北地區較多。也有學者專門作過歸納性研究,如李林《滿族宗譜研究》、傅波等《滿族家譜研究》、孫明《清代東北滿洲旗人家譜的編纂》。東北滿族家譜存留現今的數量仍很大,已搜集出版的,僅筆者所知,就有李林主編《滿族家譜選編》,劉裕仁等《吉林烏拉檔案史料叢編·滿族宗譜編》,傅波、張德玉主編《滿族家譜選》,本溪市黨史地方志辦公室編《遼東滿族家譜選編》,何曉芳、張德玉主編的《清代滿族家譜選輯》① 此“選輯”為“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文獻叢刊”。所收大部分是東北地區的滿族家譜,也有少量京師旗人家譜。,等等,其他恕不一一列舉。清代東北地區滿族家譜的較多纂修,或者還可稱其為帶有一定的普遍性,是非常值得研究的現象。從現在見到的譜書來看,京旗、中原城鎮駐防旗人纂修之族譜相對較少,但從其存世的一些家譜來看,則有的部頭比較大,如《鑲黃旗弘毅公鈕祜祿氏家譜》(又稱《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正紅旗滿洲哈達瓜爾佳氏家譜》《佟氏宗譜》,其中《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以京旗旗人為主,《正紅旗滿洲哈達瓜爾佳氏家譜》是以駐防西安的該家族之人為主,兼及京城等地的族人,則是以該家族居住在北京、東北的族人為主的族譜。這幾部族譜部頭大,內容豐富,價值較高。
一、滿族家譜的類別
滿族家譜種類較多,可粗略歸納為以下幾種。
1.按世次輩份序列族人的譜單②關于譜單的再分類,可見孫明《東北地區的滿族譜單形制》,載《歷史檔案》2010年2期。,與下述譜書之世系有類似之處,唯內容簡單。譜單的數量較多。2.以世系表的形式列敘家族每一世(即輩份)之人及其簡況的譜書。其世系,以橫行(或橫格)表示輩份,下一橫行表示下一輩人,有的還在橫行間以上下豎線(有的是斜線、曲線)標示父子關系,也即某人的兒子。世系的每個人之下,記載其簡況,如妻、子女、過繼、封爵、職官、披甲、出征等,有的譜詳,有的譜簡,同一家族的譜書不同族人也有詳略之分,詳者有的多達數百字、上千字,簡略的只有名字③其世系有的仿歐式或蘇式,有的為二者結合。。世系前多有譜“序”,敘本家族淵源、駐防調撥或遷徙定居某地,及修譜原因,等等。東北地區這類家譜的數量較大。3.單記族人生平小傳,而按世次排列的譜牒,類似于清皇家宗譜中的直檔《玉牒》《星源集慶》,以及后來據此而編修的《愛新覺羅宗譜》,一般也有譜序。4.綜合性體例包括譜序、凡例、淵源(不少譜這部分內容是在譜序中記述)、譜圖或世系、族人小傳、恩榮錄、封爵官宦、宗規、祠宇、墓圖、祭祀等的譜書。這類族譜一般篇幅都比較大,如前列舉幾部部頭大、內容豐富的家譜,東北地區也有這類族譜,如《(吉林)他塔拉氏家譜》。5.偏重于某些或某種內容的譜書,其中又以偏重祭祀,特別是薩滿祭祀方面的居多,也有譜序及其他內容。
以上是就各類譜牒的主要內容特點而作的大致歸類,為的是從其不同內容的多少,了解其價值,具體到每一部家譜,又有其不同情況,有的類別內容多些,如第2、3、5類。第4類中,也由于家族情況不同而在事項內容上有多少之別。第1類譜單,有的也有第2類中的內容。而以文字世系或表的形式列敘宗族成員,是大多數家譜的共同內容。
另外,有的族譜還記有一些特殊事類,如春節禮儀,喪服制度,本家族的家史,宗族大事記,為族人取名所定輩份之字,皇帝有關上諭,旌表文或碑文(有的與誥命、敕命書歸入恩榮錄中),族人科舉仕宦、科舉試卷文字,詩文,過繼承繼證書等。
滿族譜牒之文字,漢文居多,滿文者現存很少。清前期修的滿文宗譜,很多在以后的續修時已譯為漢文,而以漢文續修。有的在某些類目中如薩滿祭祀,或保留滿文,或以漢文音作滿語。還有的在譜單、譜書的世系部分,將人名以滿文書寫,或滿漢文并寫。
二、滿族家譜史料價值略舉
(一)譜單及譜書的世系
滿族譜牒中,譜單及譜書的世系,在內容上占很大比例,這部分內容,有的只記各代及支系族人的名字,如果族人有過任職、誥封(榮譽職銜,如男封光祿大夫,女封夫人、孺人之類),一般都記載,如《章佳氏哈拉宗譜》《滿洲蘇完瓜爾佳氏全族宗譜》《那拉氏宗譜》《福陵覺爾察氏譜書》《佟氏宗譜》《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正紅旗滿洲哈達瓜爾佳氏家譜》等,都有這種記載,為我們了解旗人家族的入仕、任官情況及家族勢力、族人身份地位等,提供較系統的資料。還可以與漢人家族作對比,看一看各擔任什么官,又是通過什么途徑入仕的,這也是研究滿族史、宗族史的重要內容。
考察某些世家大族的勢力,也只有通過該家譜才能了解全面。比如常說的康熙帝的外祖母家官宦勢力很大,有“佟半朝”之稱,那么具體情況怎樣?有多少人任官,又任的什么官,在《佟氏宗譜》(佟達禮支系)中,就有全面記載,其他資料不可能全面記述某家族的這方面內容,尤其是任中低級職官的人,官方不為其立傳,一般資料也不記載,而其數量又較多,缺了這部分,就無法見其全貌、整體數量,而族譜在這方面系統集中的記載,體現了其獨特價值。
另外,族人有爵者,在譜單、譜書世系中也會有記載?;始抑獾钠烊司粑?,主要有公、侯、伯、子、男,另外是輕車都尉、騎都尉、云騎尉、恩騎尉,也可歸入爵的系列,又統稱為世爵世職。清代的旗人尤其是滿洲旗人,立軍功者甚多,而爵位主要是因軍功所得,所以清代的有爵位者多是八旗旗人,尤其是公、侯、伯爵,絕大部分是旗人,漢人得此類高爵者較少① 見《欽定八旗通志》卷274的《封爵表五》至卷227的《封爵表八》,卷277的《世職表一》至卷309的《世職表三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肚迨犯濉肪?span>168至卷173《諸臣封爵世表》一至五,中華書局標點本1977年。朱彭壽《舊典備徵》卷2《封爵考》,中華書局標點本1982年版。。有爵位者,在社會中具有較高的身份地位,有法律特權。另外,清代政策,憑爵可以選為職官,還可蔭子為官。以爵選任武官,公、侯、伯、子(精奇尼哈番),可授為八旗都統、副都統。男爵(阿思哈尼哈番),可授為八旗副都統。子、男、輕車都尉(阿達哈哈番)、騎都尉(拜他喇布勒哈番),可授為前鋒參領。騎都尉、云騎尉(拖沙喇哈番),可授為參領。世爵世職還可充任文官,如男爵、輕車都尉,可授為各部院郎中,都察院科道官,騎都尉可授為六部各司的員外郎。云騎尉,可授為六部主事。郎中、員外郎、主事,分別為正五品、從五品、正六品官。另外,憑爵還可蔭子為官,公、侯、伯之子為蔭生,可選為部院衙門的從五品官員外郎,子爵、男爵所蔭之子,可選為六品、七品官,相當于漢人進士所選任的品官。清代不少旗人通過世爵世職任官或蔭子為官,對清代政治產生較大影響,是滿族史也是清代政治史中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而系統研究這一問題,家譜是不可或缺的資料。
族人任世職者,另一重要方面是世代承襲佐領官。清代的八旗佐領,不計包衣佐領、管領,也有一千多個,近四分之三都是世管佐領,佐領官由該佐領某家族的某支族人世代充任。充任佐領官,在族譜世系中有記載,據此可了解該家族對佐領的承襲情況、承襲人所在支系的變化,而官方則曾針對承襲導致的族人間的矛盾,對承襲原則制定制度,凡此,都是八旗制度應考察的內容。
這類用于承襲世爵世職的世系表的纂修也較多,這與其世職、爵位的承襲需要對世系關系作文字性的明確有關,也是官方的要求,為的是避免族人間因爵位、世職之承襲產生爭執。
族人的任官、誥封、世爵世職,在譜中的人物傳、仕宦表、恩榮錄等部分也有記述,可互相參照利用。有的家譜有族人披甲、出征的簡單文字,為研究八旗以丁抽兵、家族披甲人之多少以及旗人的軍事職能等提供一些信息。
另外,有的家譜記族人妻妾姓氏,對了解、研究滿族內部及與漢人的通婚,以及滿漢關系、民族融合也有參考價值,詳見后面的專題介紹。
(二)人物傳記及族人事跡的其他記載
滿族家譜的人物傳記,有的簡略,有的詳細,都有價值,大多是官方不予記錄的,可補官方文獻資料之不足。
官方國史館所作人物傳記,都是官品、地位高以及有較重要事跡者。但研究歷史不能光靠這些人的傳記,而那些大量的不入國史館人物傳的人物,他們的情況是反映政治、社會全貌不可或缺的內容,對這些人物的記述,家譜是重要甚至是主要的資料,滿族家譜也是如此。
《(輝發)那拉氏家譜》,有“人物傳略”一目,傳中人物大多屬于中級官員,傳文敘述他們從舉人或其他資格選為低級官員始,一步步升調什么官職,都一一記述,如延庚,由舉人選任知縣、署知州、升知府。其高級官員,其初入仕時的情況也記載甚詳,如麒慶,是由廩生考舉人,選筆帖式,后來又考為進士,再授工部主事,進而逐步升任員外郎、郎中、詹事府庶子、翰林院侍講學士、侍讀學士、日講起居注官、內閣學士、鑲黃旗滿洲都統、工部侍郎、熱河都統?!陡呒咽霞易V》的“宗支譜”,也是這方面的內容。[1]848-851
還有的譜書,是在世系的人物之下,敘其生平、爵、職、履歷等。如《訥音富察氏增修支譜》的“世系”,記:穆誠額,由官學生考補戶部筆帖式,薦擢本部郎中,進而監察御史、鴻臚寺卿、內閣學士;良格,精通翻譯,由官學生考用翰林院筆帖式,以后又考進翻譯生員、翻譯舉人,進而薦擢禮部郎中、太仆寺少卿;傅良,由生員考取翻譯舉人,考中內閣中書,在軍機處行走;岳色,由前鋒從征云南凱旋,議敘,補用印房筆帖式,升杭州理事同知,此后逐步任刑部員外郎、郎中、翰林院侍講學士、都察院副都御史。[1]447-453
上述這方面記錄,為職官尤其是中下級職官的選任提供了較為詳細的材料。而入國史館人物傳的官員,一般只詳記其升調高職的情況,以前的任職經歷不載。而要全面了解職官選拔的全部環節、選任制度的實際履行情況,這種家譜傳記就提供了較為難得的參考資料,尤其是反映了滿人入仕比漢人起點低、升遷快的具體情況,如上述富察氏家族的穆誠額,由官學生考補筆帖式,再升郎中,而漢人,則需考中進士,才授為低于郎中兩級的主事,數年后才可能升為郎中。同家族富察氏的岳色,則是從一個沒有學歷資格的前鋒兵,因參戰議敘(即獎勵),而任用為低級文官筆帖式,進而升中級官同知、郎中,最后竟升為都察院的副長官副都御史。凡此,都是漢人無法想象的。
其他方面的內容也有反映。如上述富察氏家族的雙德,譜書世系該名下,記載他“設立滿漢家塾,令族中子弟就學讀書,并備飲饌。藉以成名者甚眾”[1]448,反映了滿人家族教育以培養族人仕進的情況。這種家族基層的內容,也是官方文獻很少記述的。
同類形式記述一般族人事跡的家譜,不作贅舉,見注中所列①還可參見《李氏譜系》,李成梁后裔的族譜;《沈陽甘氏家譜》,名臣甘文焜家族的譜書;《佟氏宗譜》,康熙帝外戚之家族譜書;《京都吉林寧古塔三姓等處廂黃旗陳滿洲關姓宗譜書》等。以上宗譜《清代滿族家譜選輯》均收錄。?;鶎幼迦说娜粘I?、人際關系及其他內容,還可見下舉之(六)宗規家訓的間接反映。
即使官方修史已經立傳的人物,家譜的該人物傳記也有獨特價值,體現在兩方面。
1.修傳者的記載重點、角度不同,家譜所記的族人內容,有其不同于國史館所修該人傳記的價值。以《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的額亦都家傳為例,就有清國史館所修額亦都傳沒有的且很有價值的內容,尤其是努爾哈赤起兵至天命建元以前之事,事關額亦都者,該家傳尤詳,事關滿洲草創期歷史,可補官方典籍之不足。其中涉及其家族佐領的記述尤為珍貴,額亦都曾因戰功被賜予三個佐領,這三個佐領在該家族中的具體情況,國史館的額亦都列傳對此略而不記。而此譜的額亦都傳,則記這“三佐領隸公(家族人對額亦都的敬稱)家,且詔無預上役,為公私屬,供田虞,并采人參、備藥物以奉公,下及諸子,各有分贍”。官方典籍如《清太宗實錄》,幾處有額亦都家有三個專管牛錄的記載,因對“專管牛錄”無具體解釋,今人不得其詳,而家譜中關于額亦都三個專管牛錄的這一記述,使我們得知,這專管牛錄實即分封功臣貴族,而給予的私屬諸申,可為額亦都私家服役,具有一定的人身隸屬關系,屬于八旗分封制的內容,為我們了解當時異姓領主的八旗分封及八旗制度,提供了難得的資料。
2.官方傳記、族譜傳記,撰寫上各有出發點、傾向性,在材料內容取舍上不相同,各具價值。官方修史,對立傳人物的褒貶、正反面事跡的記述,難免不受皇帝意向、官方觀念論調的影響,因此,材料的取舍影響我們對該人物的全面了解。比如阿靈阿為滿族八大家之一的鈕祜祿家族的重要人物,額亦都的后裔,襲公爵,任高官,但因為曾與人密議推舉皇八子胤禩為皇太子等等原因,遭雍正帝忌恨,在國史館所修《阿靈阿列傳 附:子阿爾松阿傳》中,除了記其出身、襲公爵、任都統、尚書等職官這些基本內容外,其余則是記其卑劣的事跡,如與其兄法喀不和,對法喀進行誣謗等。尤其是傳中所引雍正帝的上諭,更代表了最高統治者對此人的評價:“本朝大臣中,居心奸險、結黨營私,惟阿靈阿、揆敘為甚。……當年二阿哥之廢,斷自圣衷,豈因臣下蜚語遂行廢立?乃阿靈阿、揆敘攘為己力,要結允禩等,同為黨援,日夜謀為造作無稽之言,轉相傳達,以致皇考圣心憤懣,莫可究詰。此朕與阿靈阿、揆敘不共戴天之恨也……著將阿靈阿墓上碑文磨去,改鐫‘不臣、不弟、暴悍、貪庸阿靈阿之墓’以正其罪,昭示永久”②《滿洲名臣傳》卷32,《阿靈阿列傳》,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這完全是一個反面人物的形象。
而該家族所修的《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的《阿靈阿傳》所記,則完全是另外一種形象,不妨移錄于下,以作對比。
阿靈阿,生于康熙九年庚戌十二月廿四日未時,(以下任職、襲爵,同國史館列傳,略去……)辛巳年(康熙四十年),升領侍衛內大臣兼議政大臣,旋又兼理藩院尚書事,總理火器營及策妄阿拉布怛撓邊。凡一切軍機奏議,無不洽合上心,一時大臣無有出其右者。圣祖仁皇帝恩遇甚隆,常賜上方動用之件及上親乘名馬。甲申年(康熙四十三年),賜御書“崇先裕后”匾額,命原封敦郡王來懸。五十五年三月,得疾,即遣御醫調治,期以必痊,復賜御制藥,教以調養方術,又親占易卦,爻象甚吉,特諭曉之。后病稍痊,隨駕至邊外,病之增減,命每日奏聞,仍不時遣內侍看視。因服藥無效,不思飲食,二公主常有自制之飯,甚能開胃,圣祖仁皇帝命公主制以賜之。圍內所得狍鹿等鮮物,常即時賜之。至熱河,疾復作,乃命先回京,著隨圍所有族人護送。又謂山路不宜車行,自古北口坐備用船至京,令子弟每日一奏病勢之增減外,仍常遣親軍侍衛馳驛看視,至家之日,遣內侍首領看視。時有西洋名醫奉詔至京,即遣來看視。又著善能消遣人煩一內侍來,日夜扶持,至十月二十一日卒,享年四十七歲。圣祖仁皇帝聞之,深為悼惜,著左翼王貝勒等來吊,遣鑲黃一旗大臣、侍衛致奠茶酒,賜上駟馬四匹,銀二千兩,令分屬九佐領官兵俱穿孝服?;侍笄彩最I賜茶飯,妃嬪皆遣首領賜茶奠酒。至發引前一日,遣首領守宿。送靈發引之日,圣祖仁皇帝復命世宗憲皇帝(此指當時的雍親王胤禛——引者注)率恒親王、敦郡王、果親王以及鑲黃旗一旗大臣侍衛護送,又命果親王福金公之幼女亦送至墓所,追謚敏恪,立碑墓上,賜恤葬銀一千五百兩,遣禮部大臣讀文致祭,葬于里八臺祖塋之東北新營。①《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阿靈阿傳》,嘉慶家刊本。
其家譜所記這些事跡,不會是憑空捏造,可見,康熙皇帝與阿靈阿的關系是十分密近的,諸如御賜匾額、御物,屢遣御醫為其治病,甚至命公主作美食賜之,死后葬禮之規格隆重,都是皇帝“恩遇甚隆”、無限榮耀、風光之事,非一般人可比。而如果我們僅閱讀國史館列傳資料,便不能對阿靈阿這個重要人物作全面了解,這也正是家譜傳記資料的參考價值所在。官方、私家這兩個傳記截然相反的內容,應該說各有參考價值,但都不全面,有的帶有片面性、偏頗性,這是利用時應注意的,以后還要專門談這一問題。
(三)滿族女性資料及婚姻內容
我曾見到幾部滿人族譜,所記女性方面的內容,比一般漢人家譜豐富得多。對族人所娶之妻,不僅記其生卒年、姓氏、葬處,嫁給本宗族時的時間或年齡,而且對其娘家所屬旗分、父親或祖父、兄弟的任官、職業等也記述。對本宗族之女兒的記載內容更多,如生卒年、齒序行次、出嫁情況,有的還記述夫婿的姓氏、職業、任官、誰之子或孫,所屬旗分。有的家譜還記女兒的字號、出嫁年,甚至與夫婿生育子女的情況,都記在該女兒的名下。對女性尤其是對族中女兒的這種相對系統、詳細的記載,在漢族家譜中很少見,因而十分難得,頗具珍貴性。以下列舉筆者曾見到的幾部。
《葉赫那拉氏世系生辰譜》,乾隆朝修。此后,族人又于原譜上添加文字而續記,至道光年間。此譜對主體人物常鈞的所有妻妾全部列入,而不論其是否生有子女,這在漢人族譜中少見。這些妻妾,嫡妻,后人以其身份屬于嫡母,簡寫作“母”,庶妾,有的寫作“庶母”,有的寫作“姨娘”,二者又有區別,生有子女者稱為“庶母”,寫作“姨娘”者,其下未記生有子女。該譜的最大特點,是對本族女兒的記載,與該族男子一樣,各女兒都記生卒年、所生子女數、兒子的名字。各女的夫婿,也都記姓氏名字、旗屬、科名出身、任職、生卒年。二人所生子女,是記在該女兒的名下,而不記男性夫婿名下,夫婿之其他妻室及所生子女則不記入,可見是以本家族女性為主。體現了該宗族對本族女性的重視。
《輝發薩克達氏家譜》,光緒朝修。此譜的男性之下,無論其所娶妻還是所納之妾,都記其娘家姓氏、旗屬或籍貫,有的還記其是誰之女、父祖任何官職等,另外是妻妾的生卒年、享年壽數、葬地。該家族的女兒,都記其排行、名字號、生卒年,以及出嫁之年、丈夫的旗屬、科名、任職、生卒年、父或祖的名字和官職等等。其中對妾的情況、本族女兒出嫁的時間、未出嫁者葬于本家族墓地穴位等等的記載,在一般家譜中是不多見的。
《圖門世譜》,此譜為滿洲旗圖門氏家族的譜牒。此譜對女性的記載,妻、妾用字不同,所娶之妻,譜中記作“配”,記其生卒年,某旗某姓某官之女。妾,譜中寫為“副”,記其姓氏。女兒,全部列入,甚至包括殤者,這在一般譜牒中罕見。女兒成年者,則記其齒序(即排行)、生母、嫡出還是庶出,所嫁入的旗分、夫婿姓名,有官職者記上。
《家乘紺珠》,咸豐朝纂修,該族為伍彌特氏,正黃蒙古旗人。此譜中,男性的妻室,皆記生卒年、享年歲數,有的還記其“來歸”即嫁到本族的年歲,以及生子之時的年歲。最詳者,是纂修者花沙納及其兄弟的子女,記他們的女兒,無論夭殤還是成年,全部記入,幼殤者,有的還記其死因。成育或成年者,記其生年,出嫁者,都記其出嫁之年、夫婿情況等。
《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為清初五大臣之一的額亦都家族的族譜。由于該家族制定有各分支族人平時搜集族人資料以備續修家譜的制度,因而此家譜對男性娶妻納妾,所生子女,及本族女兒的出嫁情況,有比較系統的記載。這種對家族女性比較系統的記載,為我們考察該家族的婚姻提供了難得的資料。①關于《葉赫那拉氏世系生辰譜》《輝發薩克達氏家譜》《圖門世譜》《家乘紺珠》《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吉林)他塔拉氏家譜》的詳細論述內容,參見拙文《滿族家譜對女性的記載及其社會史史料價值》,《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七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
《(吉林)他塔拉氏家譜》(魁陞主修),此譜內容時間跨度較長,由入關前到宣統年間,宗族人口又較多,因而婚姻方面的記載相對也多。此譜于男性之下,記其妻室的姓氏、所屬旗籍或民籍,以及他們的女兒嫁給某旗或村屯某人,為了解該家族婚姻情況提供了較多材料,這也是此譜較有價值的內容之一。
以上這類有女性記載的家譜,不僅僅是增加了半數人口的問題,正是因為有了這增記的另一半人口,才使婚姻、家庭、人口方面的很多情況得以完整體現出來,否則無從談起。從家庭史方面而言,因成員比較完整了,還可考察其家庭結構,從某些譜中可進一步獲知哪些人有妻又有妾,哪些人終身未娶,子女的嫡庶出身、家庭成員等級性,以及族中女兒出嫁情況、有無女兒終身未嫁者、出嫁者的夫家情況,以及由此反映出的門第聯姻、婚俗等。②參見拙文《滿族家譜對女性的記載及其社會史史料價值》,《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七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這類內容,在前舉《葉赫那拉氏世系生辰譜》《輝發薩克達氏家譜》《圖門世譜》《家乘紺珠》《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吉林)他塔拉氏家譜》等家譜中有較多的記述。
婚姻,既是社會史方面的內容,有的家族的婚姻還有政治方面內容,有的婚姻資料則這兩方面兼而有之。從家譜的婚姻資料中考察這些問題,后兩種家譜《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吉林)他塔拉氏家譜》因部頭大,記載的時間段較長,男女婚嫁的內容較系統,因而價值較大。通過對婚姻雙方諸種信息的了解,可以看出很多問題。③參見拙作《八旗與清代政治論稿》第十四章“八旗旗人的婚姻及其與政治相關之內容——以家譜為主的考察”的論述,人民出版社2008年。本文是從家譜的史料價值的角度作介紹。
筆者曾對《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的婚姻情況作了全部統計,共得1385例,通過分類歸納,得出以下認識。
1.該家族與八旗下的滿洲旗、蒙古旗、漢軍旗及內務府包衣旗人都通婚,但有多少之不同。與滿洲旗人通婚為1087例,占總數的79%,是通婚的主要范圍。與蒙古旗人通婚115例,占8%。與漢軍旗人通婚為183例,占13%,該家族娶漢軍旗人之女為149人,占總娶進之女995人的15%,而嫁給漢軍旗人的女兒為34人,占總出嫁女兒人數390人的9%,說明該家族與漢軍旗人的通婚,娶漢軍旗人女的比例,顯著高于本滿洲家族女嫁給漢軍旗人的比例。其中所出嫁的女兒中,未發現有嫁給民籍漢人者。而族人男性所納之妾,則有漢姓女,不少人未標旗籍,其中可能有非旗人的漢族女。八旗內部的滿洲旗人與漢軍旗人結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滿漢通婚,從民族血緣上講,也屬滿漢民族融合問題,這種滿漢通婚將在兩方旗人之家繁衍混血后裔,即:一方面該家族男性娶漢軍旗人女,生育滿漢混血子女,另一方面,漢軍旗人娶該家族女,生育漢滿混血子女。這種情況的八旗內部的滿漢通婚,在正藍漢軍旗人督撫張朝璘、張朝珍家族的家譜《張氏族譜》、正藍漢軍旗總督甘文焜家族之譜書《甘氏家譜》中也有反映,可查閱。
2.與同旗人結親人數比例甚大。對額亦都的鈕祜祿氏宗譜的婚姻統計數據顯示,與同旗也即本鑲黃旗(包括此色旗下的滿洲旗、蒙古旗、漢軍旗這3種旗)旗人的通婚人數,顯著多于八旗的其他7旗:與同旗通婚470人,與其他7旗通婚總數才915人,平均每旗131人,與同旗通婚人數是其他7旗每旗的3.6倍。這種現象,在其他旗人家譜中同樣可以見到,主要出現于在京之旗人家族中,如前舉漢軍旗人張氏家族,族人主體為駐京旗人,與本正藍旗同旗通婚人數為83人,與其他7旗每旗的通婚人數為34人,與同旗人通婚人數是其他七旗每旗的2.4倍。甘氏家族,7支族人5支駐京,與同旗人通婚者共146人,而與其他7旗總計207人,平均每旗30人,即與同旗結姻者,是其他7旗每旗的5倍。造成這種現象,其原因主要是八旗以下制度:(1)京城八旗,同旗人居住在同一區域;(2)同色旗下的滿洲、蒙古、漢軍這三個固山(旗)是同一行政單位,很多事務是在同色旗內部辦理,這三個固山之間有行政關系、三固山人之間交往與了解也較多;(3)較大的軍事組織兵營也由同旗人組成,如護軍營。所以就大多數的一般旗人而言,他們平日接觸了解較多的,是本同色旗之人,而結姻乃兒女終身大事,無論是為女兒選夫婿、婆家,還是為兒孫選妻室,對婚姻男女當事人及其家庭成員、家境等情況了解是最重要的,同旗之人了解較多,因而結親也較多。另外,結成姻親關系后,往來也較多了,互相知根知底,有些人家還喜歡親上作親,姻親之間有可能會繼續聯姻,進一步增加同旗人結姻的數量①參見拙文《滿族家譜對女性的記載及其社會史史料價值》,《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七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結姻,形成姻親關系,這種關系帶有親緣上的世代連續性,同旗姻親較多,會形成姻親勢力,旗人家譜中反映的這種姻親關系與勢力,是否會造成某些政治影響?值得進一步研究。
3.鈕祜祿氏家族與皇家及八旗高級官員多家通婚。額亦都家族與皇家之通婚,官方文獻多有記述,毋庸贅舉。而與旗人世家結為姻親的較多記載,則是該家譜的獨特價值,也是考察當時政治值得注意的問題。它結成官場上的政治性姻親關系,對當時政治不無影響。僅舉數家以供參考。
清初,額亦都第十五子索渾之女嫁圖海,圖海后來曾任大學士。額亦都之孫達達海,娶同旗覺羅吏部尚書科爾昆之女??滴醭?,奉天將軍棠保住(或作唐保住,額亦都第十子伊爾登后裔),與禮部尚書貝渾諾為兒女親家,棠保住長子御前大臣瞻布,娶大學士馬爾賽女。三子舒明阿娶大學士佛倫女。額亦都幼子遏必隆子孫為高官顯爵者更多,除與皇家結親外,多人與八旗高官顯貴之家結親:阿敏爾圖,乾隆中期熱河總管,有二女分別出嫁大學士阿桂、禮部尚書五靈安之家。愛必達,乾隆朝迭任督撫,與湖廣總督、巡撫雅爾哈善、總督開泰均為兒女親家。愛必達,與大學士楊廷璋是兒女親家。阿里袞,乾隆時長期任侍郎、督撫、尚書,其妻為乾隆朝久任總督的馬爾泰之妹。策楞,在乾隆前期亦多次任督撫,與吏部尚書托庸、吉林將軍薩拉善、福州將軍薩哈岱、大學士舒赫德、工部尚書納穆扎爾均為兒女親家。
高官顯宦之家結為姻親,形成政治勢力,也難免結黨營私,其對政治的影響值得注意,滿洲世家大族族譜所記這方面的通婚資料,因而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還有個別譜書,將族中所娶女性之誥封、娘家人任官情況等作特別記述,以顯示家族榮耀,反映了該家族之聯姻、親戚勢力狀況。如《牛胡魯哈拉——郎氏宗譜》,便專立“外戚內家”一目,列敘族中誥封夫人、淑人、孺人者及其娘家父、兄弟等任何高官等[1]772-773。
《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還記載,乾隆帝之生母,乃京畿寶坻縣漢人彭氏所生之女,因而乾隆帝有漢人血分,這也是滿漢通婚的重要史事②詳細內容參見杜家驥《乾隆之生母及乾隆帝的漢人血統問題》,《清史研究》,2016年2期。
關于婚俗的反映,歸入下一小節敘述。
(四)對滿族特殊習俗的某些反映
僅舉較有研究意義的兩方面:婚俗、葬俗。先介紹某些族譜對特殊婚俗的記載。
古代的一些婚姻舊俗,如中表婚、姐妹同嫁一夫,姐妹嫁兄弟,以及收繼婚等,在以前的社會階段是司空見慣之事,人們也不以為非。隨著社會的發展,某些婚俗會逐漸被摒棄而消失,所以以上結婚現象,今天看來已屬特殊婚俗了。了解這些婚俗,對于全面認識當時人們的婚姻行為及相關問題,是有意義的。滿族家譜中,就有不少這類特殊婚俗的記載。
中表婚,是姑舅子女、兩姨子女之間的結姻。
《鑲黃旗鈕祜祿氏家譜》記載,遏必隆之子音德,娶正白旗漢軍總督董維國之女,音德之子納親,又娶董維國的孫女。英赫資,妻為正白旗覺羅尚書七十五之妹,其子額楚之妻又為七十五之女。英赫資之女嫁漢軍旗人副都統金無極,英赫資子德通之女又嫁金無極之子,是姑姑侄女嫁父子。以上均屬中表親?!叮郑┧霞易V》所記常順、舒章阿兩家的祖孫三代,均娶富察氏之女,付謙、定柱父子同娶周佳氏之女,克蒙阿一家的姑姑侄女同嫁紀氏,都有可能是中表婚。而富平阿、富永阿兄弟二人同娶洪佳氏之女,富平阿之子永貴也娶洪佳氏之女,則不僅為中表婚,還屬姐妹同嫁胞兄弟。
再如姐妹同嫁一夫,姐姐死后妹妹為姐夫續弦?!惰傸S旗鈕祜祿氏家譜》記載,噶爾炳阿,其發妻為“富察氏副都統大成之孫女”,此女死后,噶爾炳阿又“繼娶大成之次孫女”。訥爾恒額原配是“二等侍衛德喜之女”,以后又繼娶此女的妹妹。還有圖敏、伍住二人,都是妻死后,以小姨“續弦”。姐妹同嫁一夫的現象,在前舉兩個漢軍旗人的家譜中也有不少記載,如正黃漢軍旗人金玉和的長女和四女先后嫁給了張朝璘。甘文英的兩個女兒,先后嫁給了鑲藍漢軍旗的府同知陳九昌。甘國疆,先后娶總兵周於仁的長女、次女,等等。還有不少,不贅舉。妹妹為姐夫續弦填房,這種婚姻現象所以稱之為是婚俗,是因為它在古代乃至近代很常見,其原因,一是女兒之母家對女婿及其家庭較其他人家有較多了解,沒有惡劣情況或比較滿意,便繼續作為女兒的出嫁之家。還有是世婚習俗。另外一個更重要原因,是為照顧姐姐的遺留子女,以免其受非親后母的虐待。① 參見拙文《滿族家譜對女性的記載及其社會史史料價值》,《中國社會歷史評論》2006年刊。
(編者注:因篇幅問題,此稿分兩期轉載)(供稿:邊溥哲)